月色温柔

像真实般生动。

【罗小黑战记】无相生。

君清。

此外还有无限和谛听的独立故事线,时间跨度大。

文前提醒,从头到尾be,不能接受大刀的请回避。

1.

清凝走的第三个月,星夜湖的太阳再也不升起了,老君喝下第五杯酒,瓶里见了底。酒色上眉睫,神仙大醉,推翻了一桌的书和笔。面前没有东西可动了,老君跌跌撞撞地走到门边,正好对临满湖摊开的星河,几千几百颗明暗不定地闪烁。

狗屁。他骂骂咧咧地走。狗屁混账,都走了,清凝走了,玄离也走了,镇子也空了,全部欺负这个神仙没什么脾气,就为所欲为了。混账、竖子,都看我好欺负。骂着骂着老君又哭,身形歪倒直接横下。怎么救不了,我太没用了,为什么,为什么啊…。他哭得两泪纵横,又骂自己丢人现眼,最后却笑了出来,两眼发直地趴在地上。笑得如果玄离在都会以下犯上给他两脚,可惜玄离不在。

最后老君终于止住了骂声,哭累了也笑不出来了。他趴倒在星夜湖畔发冠散开披乱满身,像一个孩子,那八百年前刚刚化形的原始模样,低低地伏在地上,蜷缩身体形成一团,指甲缝中都是泥痕。意识沉在湖中始终混沌,看不到也听不到,如果能就这样,这样一直下沉……

剧烈伏动的肩头,条缕污泥的发尾。泪珠挂在眉睫上,狼狈由不得自己。

星夜湖从老君醉了起就开始聚云,第一行热泪滚下开始湖面被砸下了层层暴雨,动乱的大风随着他放肆的哭笑声趁势而上,大啸起后彻底无法平息。风力逐渐成刀,从交叠的双臂后贯穿胸膛,痛得发紧,可也让醉意拂了七八分。要醒,唯一的这一个执念推动着老君向前扑行,脑袋浸在湖里满一口气。人向下沉,意识却上浮,潮水都退散开来,而后溃散。直到暴露他孑然一身在荒芜的沙岸上,像一只已经死过的陆龟。

他缓缓地抬头,眉睑虚浮间看着天地摇晃,勉强清明的神智才吊起一线意识。怎么晃得那么厉害,星夜湖怎么了…过了好久,被风刮花的意志勉强撑起身躯。老君迟钝地想,千百年这一场大醉终于落地,原来这么磅礴啊。

他爬起来,看了看仍然翻滚的湖浪哂笑一声,却没了余音。老君朦朦胧胧记得自己的失态,现在平复过来,怎么说也要整顿一下。

盘腿长坐,他凌空悬在星夜湖上,底下的湍流逐渐散去。仅有少数的波纹形成逐渐减小的迴圈,老君漫无终日的余生都要面临再也不会有曾日明光的夜空了。聚灵半个时辰,丰沛的灵力已经充盈在周身了。他长舒一口气,成片上万的灵光向他的身形紧聚,又在一霎消散入了尘埃。

城镇已经没有人了,维持运转其实不必聚灵。可他只身一人在四大宫间行走都要半个时辰,无尽长夜,看到书页都会睹物思人。老君仍然坐在星夜湖央,抬眼是没有边际的星河,从东南起始,每一颗都在沉默地陈述困惑。他从来没有仔细看过这汪星河,可能从前人事与世事三七而分,后来李清凝又独占九分半,他到底没有留出自己的位置。

作息紊乱已是三月,各种情绪抑了许久,终于在今日付之一炬。以后也要这样沉沦吗?视线移到第一颗星星上,老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轻到马上就消散在细风中了。

“就从这一颗开始数吧。”

2.

老君在论坛发布帖子,题目想来想去就定成了《三百年前我曾经数了两遍星夜湖竟然会少了两颗星星》,底下的回复不是想抱大腿就是明讥暗讽地说他闲得发慌。他看着那些回复竟然也不在意,向后一仰闭眼笑起来。

谛听都知道的道理,那些小妖精不过是羡慕自己的逍遥自在不必为生存奔忙,从人类中汲取的恶意全都在这里倾注,只是碍于明面不好直说。

说得很轻松,意识到这个却又让他平波无迹的心境起了波澜。

蓝溪镇的星星都是受他控制的,所有在镇上活过的人都能在死后变成星夜湖上一点亮,人死灵散,而星河是永恒的。玄离和清凝的离开并不像人,他们在某种意义上离开了,却又不是人类的死亡。第一遍数出了几千万颗星星,第二遍也是几千万,但只有老君自己知道细枝末节少了些本该在的难平意。第二遍数星星时他没有饮酒,只是连着看了几天的书有些单调。彼时数完已经不知道外界有多少个日月,老君琢磨那少了的两颗,看着满天垂下的星河,心说:真的离开了。

然后他走回了君阁,静坐了整整三夜。再抬起那一副已经没什么情绪的眉睫后,第一件事就是闭关一百年。

龙游一役后,妖精论坛被这个话题霸占了许久,连平时很少刷论坛的谛听都跟了好几条帖。会馆提供的资料少之又少,只有一个龙游重建和逃犯风息不必继续悬赏的结局。老君看着寥寥几百个字的报告摇了摇头,想着在他们眼中自己有多好糊弄。离开电脑,他又将视线移至从窗间露出一角的星夜湖。谛听站在老君的身后,听着后者悠悠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说:“再数一遍吧。”

无限的速度很快,在执行者中像他这样速度与力量兼重的妖精都很少见。老君抬起原本昏昏欲睡的脑袋,右手摁住太阳穴帮助自己脱开睡意。星夜湖亘古不变的夜好像微亮了一些,再向远点就是蓝溪镇。真是稀客,他好久没来看我了吧。他仰头,冲在书塔顶的谛听灵力传音道:“无限来了,备茶。”老君还在想着这等奇人怎么就不会被时间磨成发钝的铜镜,来人已经从盲桥到了老君山脚。

无限进君阁,老君已经摆好了他的茶具,一进门就有茶盏落在无限的手边。他抬起头,对面小小的身躯笑意盈盈地坐在蒲团上:“昨夜我刚刚数完湖上的星星,多了一颗,想必你该来。”

“来时星夜湖上没有风浪…看来你最近过得还算不错。好久不见。”

好久是多久?一百年?两百年?差不多两百五十年吧。无限模模糊糊地向自己要上一次来老君山的记忆,不出所料地落了个空。不过这没有关系,老君的记忆更差,他俩半斤对八两。

老君对疾疾的冷冽习以为常,捧起茶杯自己先喝了一口茶,“你可是唯一一位我想见却没法让谛听请来的人啊,无限。多年纠葛终于有了下落,尘埃落定好一阵,能知道的却只有结局。我很好奇,龙游当日…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呢?”

听到“龙游”这两个字,无限的情绪总算有了些波动。脑海中有一闪而过的画面:天地倒悬,白发黑猫,失控的树木四处游走,将脚踝骨几乎扼裂的重力,撕心裂肺吼叫时视野被扭出可怕的弧。…给他讲吗?老君的见识比自己多,心性也来得更加成熟,不会大惊小怪。这个老神仙最狼狈的样子不过是失落地面对爱徒的离开不说一句话,相比之下自己的反应……已经落了下风。

念已至此,无限缓缓坐下,抚平自己的衣襟道:“龙游。…都是些旧事,不提也罢。——我收了个徒弟,等到之后你可以见见他,他很有天分。”

老君却笑:“哈哈,已经不用说了。难得看到你那么激动呢。”

3.

无限有了动手的念头。

老君心下一振。像很多年前他勘破了无限的往事,后者毫厘之间以金属化刃直直抵上自己的脖颈的感觉,抬眼在无情绪的双目中只寻到一霎的寒光。感应到那一缕杀意,老君忙摆着手讪笑说,“…等一下,诶,别生气啊!我用了读心,但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了,这不是正好?”

老君的确用了读心,也看到了他想看到的一切。

他看到无限在海上第一次因为领域的出现而错愕,怀中的臂弯倏地束紧。月色没去,半圆的石下被火光充填,两个人齐齐皱起眉头,小黑说“不是鸟的问题吧”。他看到无限被薄音震破耳膜,抬起眼却下意识地找小黑去往何方。玻璃在一声胜券在握的命令中层层破碎,城市中央黑域扩开,而他听到旧友久违的颤声咆哮,“——风息!!!”最终垂垂将毙的妖精低低地说着对不起,数丈大树“砰”地腾然而起。

他看到了无限眼中好久都没有动过的死水,在某一个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

老君笑着摆摆手,另一只手捏诀,给自己和无限都满了茶,“你会收徒弟,已经是久违了吧。话说回来,也是很多年没有见过你如此轻松的笑容了。看来是万物都前行,你也不例外呢。”

无限抿茶,之前的情绪收敛完毕。他缓缓抬头,平视面前的人:“万物都前行?——你又如何呢,时至今日,仍然不打算出关么?”

雷声炸响,老君晃了晃脑袋。

星夜湖上空寂静,不是它处,正好是心上落下一道劫。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人间又迎来春日,而他竟觉得自己身如寂夜永无归途。是了,前半生转瞬一逝的风光霁月,是要用万倍的孤独来还。

“哈哈,区区几十年…对我来说,不仍是苍芥半点,浮生一幻梦而已么~”

已经不在乎了,可以不在乎了。

望着老君泰然自若的面孔,无限又问,“你当真这么想?”

当真想什么?

繁华的蓝溪镇及他的旧日是根除不掉的一块疤。一开始鲜血淋漓,睹物思人都会落泪,但后来随着年岁见长,虽然他人都避讳去揭,但是他自己知道已经无法更痛了。就这一块疤覆盖了老君的前半辈子与漫无终日的余生,喜怒哀乐全经过它。再提时没有当年的血肉模糊,甚至连语气都淡然了,可心底微不可闻的那声叹息只有他自己知道。

从未被放过,从未被宽恕。自罚从始至终,都是渗透性的。

老君垂下眼睫,像一个孩子似的将茶杯往前推了推。看不清表情,只听他说,“茶凉了,快喝吧。”

4.

十二点了,城郊外已经一派寂静。隐隐约约的灯光渐渐向城中聚集,本该于万物垂眉时长养的灵接二连三于亮处地熄掉,支离地勉强撑起一片蝶翼,连修行者吐纳的霎时都不到便碎开了。无限合掌聚灵,片刻不到又抬起头:只能捕捉到熹微的灵力了。

他要追捕的目标早早就歇在桥下了,资料显示戒备范围是一里。无限停在界线处,刚好有人类的建筑。楼顶三十一层,夜风不算凛然。

灵质空间中他傍晚倒下的清茶应该还是温热的,无限闭目,念头一起已然置身亭间。

灵质空间内除了故居都是雪一般的白,界线延伸的痕迹被无限打量着逐渐与缟素背道而离。小竹筏浮着磕碰到边,愈而扩大的灵质空间并非与楼阁水火不容,它慢慢地向上升,顶得都不太真切。白得太亮了,久看如一根平架凌空的钢丝:所想所忆,所牵所动,片念起万念生,碾在线上成一道震颤嗡鸣发聩。

明天就要开打了,一定要在三式内解决。无限这么想着,抿了一口茶。封路退口,不能让人类察觉。会馆的吩咐是尽量带活的,已经罪大恶极了,如果敢倚靠桥上的人类作为要挟,可以不顾后果地撑住倒塌的桥梁,必须这么做。要重伤他,又会像之前一样……像他多年来都在被对待的那样。

数年冷眼,一刀削开了日月升沉的痕迹,刀刃雪亮蒙上一层粘稠的血浆,多少层颜色都磨不掉锋利的薄面。

身外的世界人山人海,有人笑,有人叫,有人因为摩擦破口大骂,有人因为不如意失声痛哭。人间苦有不同,到这里只成森冷的噪音叩击耳膜,…太吵了。无限面前的妖精已在穷途末路,口不择言。威胁、祈求饶恕,尾音上扬却颤得剧烈;狼狈不堪地躲避,聚起所剩无几的灵力抵挡攻势,眼中绝望闪烁,身体已经濒临溃散。最终他们跌坐在自己的血泊中,用尽力气嘶啸——“无限,你不得好死”!

真的就那么愤怒么?

彼时的无限寂然封缄唇线,铁相秉持不加只言,抬起食中二指并成一剑,重重钢刀围做死阵。妖精虚弱,失去意识之前会抬起情绪各异的眼睛看着他。而也仅仅是——冷淡地相对而视,直到目标彻底陷入昏厥。一潭死水对敌惊涛骇浪,任其翻滚滔天也面不改色。

为什么会那么绝望,为什么要求饶?我该愤怒吗?该动恸吗?我和他们一样……我曾经也能失声痛哭?我曾经也是人类吗?他们叫喊的是…无限你不得好死啊。无限想,明明心说着他的绝望有些可笑,应该义愤填膺,应该断喝,却完全没有该要做这些的念头。他们骂的好像不是无限,亦或无限不是自己,为什么感觉不到情绪呢?

他迎着瓢泼的山雨镇压邪崇,胸膛处空空荡荡,一支巨剑翻搅贯穿,横劈竖砍也没有一丝动容。而伤口向下坠落,被年岁拖得沉甸,划开了春夏秋冬的鲜血淋漓,不会感到疼痛。

任务了然后,本来应该做出些表情的变化,最终还是——神色漠然,只手上前架起目标,另一边拨通会馆长的电话,“城外不远,已经抓到了”。

人与花草俱成世间,四季周转,枯荣盛败又是一年。无限曾以为这长无终日的生命会延续永恒的孤独,可万物和光同尘,有缝隙的地方终于渗出久违的第一道绿。

他空无一物的心口窝进了一只小猫,从此酷热严寒从此都隔绝在外。无线被鲜血洗得眉眼道壑纵横、撕裂声线的吼叫都已经模糊,连他那样无所依靠的故土,都已经平添几份新的记挂。小舟飘荡,车身漆亮,源有活水自淌来。

无限想到去见老君时,听到的那一句“万物都要前行”,进而肩担日月,退而冷静自持,他应该知道的。他想起老君的隐忍,又想到龙游事件后再与同僚相遇,他们评着自己的笑容越发柔和。也许能说出那话代表着那神仙想调转山头,向光生长也就是本能了。…还真的是,疼而消没,痛而骤醒。已经看不到他目睹诸般鲜血淋漓的绝望了,已经可以等待曾经救世的神仙再度出山。

无限思忖,不知道小黑的伤势痊愈得怎么样,有没有遇见可以庇护他的主人。也不知道一同执行任务的朋友顺利与否,可不要碰见了难缠的对手。

他是北地一座不凿的寒山,长覆霜雪几百年,直到黑猫试探性地涉足雪线,在冰原正中刨开一个小小的窝。命理注定所落人间,不论在意与否,经历过雷落才会珍重日出。

空间内外截然相反,无限的思域蔓延时感觉不到的噪声全因窥见的这一缕光而挣脱开来。手中茶水半凉,执盏放回原处,只有几圈极浅的波纹荡着归于平静。出亭而走,避开沾了泥的溪路,身形翩然又回到屋顶。月已西去,风愈紧地掀着袖口,有些人迹也隔着一层夜雾。

山与水先醒,随后是城中的野灵,飘飘荡荡地趁人们还未活动时,从树梢乘风而走。

无限起身,望着远方不尽然地笑了。

5.

限定款式手柄对临中质游戏机,泛着荧光的两张脸都严肃地凝着。游戏老君已经练习了三四天,自信谛听才接触肯定是打不过自己的。拉开可乐灌下一半,老君满意地看着谛听研究两个手柄的不同,他撑着脸盯着后者动作:拿起游戏机,用清瘦的指节敲击,嘴里喃喃着“也不像作弊”。

“喂,我又不会作弊。”

“定心镜告诉我,你讲话的时候有些紧张。”

“输了就是输了,明天有漫展,…”明明上周才让自己去过。谛听的我不去三个字刚刚在脑海中浮现,就被老君的话打断了,“你输了,就要去。”

“故意的吧。”他小声念着起身,开始收拾游戏场地与书本。

东西不多,很快君阁又恢复了安静。谛听做事全神贯注,恍惚间好像听到老君让他别再买小吃,弄些主食回来的叮嘱。到底也没弄清他说过没说过这话,谛听自觉也该换点东西带回来。前几次总是没碰上正经的,人类社会的小食慢慢地变成充满添加剂、难以入口的东西了。明明是一整条小吃街,他甚至有挑挑拣拣后一无所获的经历。

漫展到中午就逛得差不多了,谛听提着一个周边盒慢慢地走出来。他想寻一处僻静的地方直接回山,突然飘来一阵浓郁的香气:街角拐弯处,一只煎饼车载着满捧香气缓缓驶过。

“我要一份,加鸡蛋和生菜。”

外镇和星夜湖的波动都无法唤醒他,老君从他出门起便没有起,谛听回来时他还在睡。蹑手蹑脚进了门,他把东西放在了周边一栏,煎饼提着向传出轻微鼾声的阁上去了。

“…我睡了多久?”

“一上午。”

“你买了什么?这个味道……”

谛听把饼举起来,时间并不太久,香气和热气都隐隐地攒聚并未散去。老君的耳中响起尖促的声音,他看着这份饼,视线轻而易举地透过它看到了陈年流水中冲不走的磐石。

好久之前…也有人喜欢挑一块小小的煎饼,嘴里说着好烫好烫,却仍会因为吃到满口的香而扬起笑脸。

那时真好啊。

谛听追随老君的时间不算太长,对很多事都不甚清楚,他并不知道从前蓝溪镇有人来人往的盛景,不知道镇子里也有一家饼铺叫呱记。更不知道,老君一生中有那一张因为吃到了喜欢的食物而泛起幸福的笑面永远也挥之不去。他只看到老君愣了一下,劈手就夺了饼,两口吃完后气急败坏欲盖弥彰地说:“以后别再买煎饼了。”

老君的呼吸有些不畅,还有些阻塞姗姗来迟。他好像听到清凝的笑声,笑话他也有糊涂的时候。愣住的时候脑中一闪而过好多念头。这是什么…自欺欺人?掩耳盗铃?人类欺骗自己的方式有千万种,学来一样远离澎湃的悲哀是情理之中的举动吧。以为区区几十年的游戏和奇异的幻想就已经走出了凛冬,可以从那个热热闹闹的人世整整一百年间路过。老君晃了晃头,面上苦笑开来,心说:还能难过,要是真的忘了…骗得了谁啊。

谛听不解其意,反驳:“可我看你吃得挺开xi…”

“住口。”

谛听看着重新恢复精神斥他的老君,纳闷一瞬即逝,暗暗地嘀咕一句“真难伺候”。他起身去收拾书后,老君山更静了。这里一直寂得很,此时更是连一丝人声都没有了。

6.

天色铅灰,隐隐地有了一层温热的雨意。谛听沿着墙边走,抬头看着这片已经不太清楚的景色:茂盛的树整个都沉下来,像是迎接天相的垂泪。风啸低下去,钢筋丛林中所剩无几的灵安静地蛰伏,天地大寂独留人声。

天明珠的风波已经平息,但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最高级别的任务终结,老君山庄严圣地的位置已经被撼动。他不在时也偶有年轻的妖精去老君山,想要仙丹提升修炼而完成一些小任务。所以现在的老君山其实并不会太孤独,谛听正想着,“该回去了”,耳边就起轻飘飘的笑声。定心镜随他察觉发出剧烈地细声嗡鸣,来者不善。恶意攻击自己的?誓言录任务?跟踪的?很快他否认了第一种和第三种猜想,在会馆井然秩序下出手显然不是明智的选择,而蓝溪镇的位置人尽皆知,跟踪自己也没什么意义。既然是誓言录…谛听从看过的条目中逐一挑拣,好像没有针对自己的。

“不能在这里。”谛听朗声说道。无论如何,现在是市区,在这里动手显然会违反会馆规定。说毕躬身跃起,立身檐角墙头,四周逡巡又向远处奔去。

出了城区是一片荒郊,龙游并不像之其他城市那样有郊区的建筑。大重山围着小重山,失掉了林木的庇护,荒郊野岭不生灵迹。嶙峋的山骨有迹可循之前妖精的愤怒,而此刻谛听和另一群妖精面面相觑。这里无风,可他们的袖袍全部高高鼓起。对手也不屑于隐藏痕迹了,谛听抬眼,胸前剧烈颤着的定心镜几乎快要碎裂。

“为誓言录?”

“是的…得罪了!”

风起一瞬,谛听也动了。他的速度奇快,招式吊诡,赤冰焰围身烧开一条深深的火痕,随着几近看不清的重影四下追逐。妖灵录上几乎没有弱点的名讳不被辱没,这边攻势敏捷那边却也御得密不透风,须臾不至围攻的三只妖精重新回归原位,起伏的胸膛和灰迹是曾经发生过战斗的证明。

“你们打不过我。”谛听冷眼开口。

“不,我们只用拖住你。那边只要能让老君出手,就可以完成任务了。”妖精开口。

谛听一愣,纵身就要走。却听到身后有些因为他情绪波动而格外清晰的声音,不疾不徐地问,“谛听大人,你就一点也不好奇,老君为什么要救你呢?”

半分钟后,谛听蹲在被自己捆成一团的三只妖精面前,直声道:“为什么?”

“因为他缺一个伴,是谁都可以,只要能起到成为照顾日常起居作用的人就行。如果你不是刚好在他需要的范围中出现,他不会救你的。”

“老君不是这样的人。”

“不知道谛听大人是否还记得,一千多年来老君身边的妖精都有谁。”妖精抬头,看到谛听并没有反驳的意思,并且一向没有表情的脸上出现了松动,于是他继续说,“一开始老君的确是独自周游,但他后面遇见了玄离和清凝仙子。玄离和老君的关系可谓是知己,而且他们的能力互补,也经历过许多危险的事,被多只妖精围攻还能逃出来。清凝就更不用说了,她是老君的亲传弟子,也是他的至爱。这两个妖精后来都因为不可说的意外离开了他,所以…”

谛听的呼吸一滞。

“如果他们现在仍然在老君的身边,那谛听大人,您觉得…对老君而言,还会施以援手么?”

7.

水流汇成小股的清溪慢慢向山下淌,虽然新雪来也去得快,化尽而成绿叶堆上层叠的苍色,但天气也在一夜之间转凉。

老君走出君阁,这里与外边的一样是上午,日光不算明烈,所以他的身上被镀了一层洋洋的暖意。前日托镇上裁缝铺做的衣物送上了山,老君望了一眼门口的一摞由下山的玄离随手送上来的布衣哭笑不得。怎么就全部堆在这里了?…下回还是直接告诉他们该送给谁比较好吧。都是些为了孩子才做的东西,送来这里,也只会让自己多跑一趟。他这么想着,摇头淡笑着将衣物悉数收入袖中,缓缓踱步下山。

瞬身技能在蓝溪镇几乎没有冷却,老君挪至出老君山的路口,走过清幽径,满路风煽着霜叶脆响。山重路长,一眼望不到头。这路怎么如此地长,平时走过也并不觉得尽处会无处可寻啊…他正想,却即刻到了学堂外。

一片天有一片天色,靛蓝欺着苍青。学堂正逢着钟响,声声如鼓擂。

读书声才歇,有认得自己的小孩叫“老君老君”,老君都招着手嘘声躲过了。他驾轻就熟地穿过走廊,轻轻地唤声“清凝”后,女孩儿一阵风似的跑出来,像一只慌不择路的小兽,正与来人撞了个满怀。老君后退两步揉了揉她的脑袋,从身后拿出一大摞衣服,拣出一身对着身形比划一番,递过去道:“小清凝,越冬的衣物做完了,你收好哦。”

清凝敛去委屈的神色接过衣服,又抬起眼轻盈地问道:“师父既然肯去裁缝铺给我们做衣服,为什么不给自己做两件新衣衫呢?师父似乎不常换衣服诶。”

老君愣住了。

他从前倒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随身布衣随人形而化,已经记不清穿了多少年。一身春装,一身冬装,靠着这两件就走遍了九州六川,踏过四季的河山。老君身不沾灰,同尘也无垢,从不下浣石,也从不去磨捣衣杵。她怎么问起来了,难道这是…关心我吗?他的眉关轻锁又舒开,盈盈笑意浮上面庞,“现在嘛,暂时是不行。等以后天下太平了,师父再慢慢地学做衣服。到时候啊,给你狗哥做一身,给你做一身,给自己也做一身,好不好?”

“嗯!但是…师父,天下还会太平吗?我还能等到天下太平,不再有人受战争之难的时候吗?”李清凝不依不饶。

…这小丫头,问题还挺多。耳边的钟声响起,老君收了其余杂物入袖。他悠悠长叹一声,顺手又摸上了她已经低下去的脑袋,也低了些声色宽慰道,“会呀,你跟着我修行,肯定可以见到安定的盛世。到时候师父再带你去中原,把因为战火而不好涉足的地方全走一遍,怎么样?”

清凝的答应也快,老君低头立刻对上一双清亮的眼睛。小鹿奔向山溪,一滴水悬落寒潭,他只听到雀跃响彻:好!师父要是游历世间,那清凝也想。我要陪师父把万水千山,百川盛世都走一遍!

老君罢手行至窗边,视线浮过的平白山水、重重门关,皆因为这句话而熠熠生辉。

他呵出带笑的气音,正想往下一家百姓走,却又见清凝的身影。

半大的小姑娘举起火把,神色凛然地站在他的对面。火把竟然点亮夜色,之前的场景不复存在。老君的手边恰有一柄烟枪,神使鬼差,他随口一句:“小姑娘,借个火?”

老君也是在愣神后才察觉不对的。怎么会回到这里,这不是第一次相遇吗?不是,清凝……怎么是清凝?怎么能是清凝!

老君大惊,随后面色陡变。他堪堪地抬起眼,虚虚地从光影骤灭中抓到一线明火,听着她慢慢地说好,而后抬起木炬划出一道弧光。李清凝明明在向前不住地跑动,小小的轮廓却越来越远。

破碎、溃陷。

尖利的轰鸣,万物作响。

直到他迟迟伸出的手面对坍塌得不成形状的地面也无能为力,想叫那昼夜铭刻的名讳喉头却紧到发不出声。老君踉跄地走了两步,一跌却从原本躺着的榻上跃起。

目眦几近撕裂的剧痛与心头窒息感一起堵成喉口满腔的苦涩,而三道惊雷在现世刺痛他的耳畔,随之轰然而起的是瓢泼雨声。

雪亮电光自雨层映开一厝,原本月白色的墙壁上被影子勾勒出一副剧烈颤抖的身影。

老君低垂眉睫,视野中的光影再次动乱。冷汗与热泪蒸出雾色,他的唇线抖地讲不出半个字。狼狈地拂掉即将滴落的汗珠,老君的消瘦掌间握不住火,五指枯尖俱是青白。他如一尾游鱼溺入云端,竭尽全力只能呼吸到微薄的空气。星夜湖百年微风静水,此刻也因为这大变动而电闪雷鸣。

雷呼雨喝,整个空间都因为这个梦而痛不欲生。老君俯身跪着有一会儿了,双手撑在榻上,肩头不再垂落万钧重势。大梦醒时他全身如筛糠颤动,此刻已经平复不少。

老君稍是冷静后,又弯眉苦笑。
是你啊,时隔多少年,清凝,你终于肯入我梦来。

身体的狼狈皆出于心,老君是被生生地从已经结了一层厚痂的疤上扯开了一块鲜血淋漓的难愈地的。疼痛蒙住全身,像一条透明而轻盈的身帔。李清凝就轻盈地在云层上露出两只眼,看得很轻,笑得很满。待到无时再思有时,呼连吸扯罗一张网陷得深不见底。

梦中所见真之又至,竟不能让人在一时间分辨真假。答应过的遍观人间、答应过的一往无虞,历历过往,竟真的如一张薄纸那么轻易地付之一炬,…怎么会那么痛。老君的喉咙涩得发痛,眼前的温雾渐地散去。枉费他曾经不分晨昏地恳切万物有灵,数年的夜从此再不真切。百年来不闻不问,却怎么好就在今日让人梦到尚是年幼的清凝,梦到初遇呢?

…… ……

他的神志逐渐清晰,才听到手边传音器的响动。雨势渐小,老君紊乱的呼吸与如雷心跳才缓和。他向后仰去,重整坐姿,长出一口气,挥手聚起灵识平复星夜湖的疾风巨浪。待雨云散去,水面最后几圈波纹零星地回荡。老君收敛了之前的狼狈相,抚毕衣襟,满身冷汗经灵力涤滤已经消散。

老君哂笑一声,打开传音器,阖目一字一顿地对那边的谛听说道,“…谛听,我梦见清凝了。”

8.

“老君曾说过救人不图回报,所以他不会那样做的。”

定心镜难得没有反驳他,反而沉默下来了。谛听起身,打量已经失去了行动力量的三只妖精,好像已经不会构成威胁了。他抬腿刚想向回走,又想到应该让老君知道有一只妖精去了老君山,好让人先防备着。

传音器开始连接,妖精们在谛听的眼皮子底下窃窃私语。内容无非是讲他会不会被拖住,前往老君山能力是梦魇的同伴能不能成功。那边没有接通,谛听知道他们的议论后身形猛然一震。能力是梦魇,也就是说,会……

老君的诸难平意,将毫无保留地归还给他自己。

那他无数次颤动的唇角,一滴泪坠落在地上发出很响的声音,他嬉笑怒骂后不可抑制的孤独,在午夜偶尔会靠着窗一言不发的孑然。老君的过往谛听并不知道,他所有的了解都来自于其他的妖精。他们会对他说,老君怎么怎么样啦,他之前发生过什么事啦,他和谁不和啦,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啦。管理论坛且不让别人讨论他的八卦,很有些讳疾忌医的意思。

传音器很迟地被接通。

谛听没有来得及讲话,遥隔千里就传来了老君的声音。有些梗塞,应该是已经哭过了。但他又是那副云淡风轻的语气,让听的人也有一阵没来由的痛。又是他无法解决的问题,不是靠武力,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跨过去的。

“捕梦网早就落灰了,如果你早点让我清洗,也不至于做噩梦。”即使心说着,根本不是捕梦网的作用,自己的本意也不是责备他考虑不周,谛听还是这么讲。
一声轻哼之后,老君精神起来,呛他一句:“要你管啊。”

这边的妖精们挣脱开,抱怨着任务未免太难,连同他们紧急召回的那只同伴一起离开了。谛听久久不言,老君那边没有听到他说话,也忘了问他来电的目的。声音断了,谛听想向回走。

雨终于下了。

谛听向山中走去,身形有些摇晃。细雨打在身上,他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于是回想自己是如何至今的。老君总是很擅长将会压垮自己的重物扛起,然后在独自与过往的鏖战后面向一切维持着周全。寒霜是他,暴风雨是他,日出虹光也是他。

那场老君归去来兮醉后复醒的梦是谛听永远也无法触及到的,是他没有参与的过往。每一只活过千百年的妖精都有些碰不得的地方,但谛听世传是能闻人间百响,独独听不见人心。老君则是有沉得几乎搬不开的难平意,他无法与之共情。

就算都是难过,可那是不一样的。

彼时谛听愚钝耿直不懂得变通,以为对待所有的亲近都应当付以全部的心力。可那是旁人历经数年磨难在丛林中淬出的恶意,根本不是天赋异禀安然度过早年虚弱期的他能抵御。像现在一样,他从躲不开的疾风骤雨中伤痕累累地勉强支起只剩鲜血的骨肉,淋着熄灭万物的瓢泼大雨站在街中。“我做错了吗。”谛听问着自己,看身边老君挥袖拂开动乱的大风,漫不经心地说以后跟着我吧,他们不敢再找你了。

自己对他而言是可以替代的、是可以挥之即来招之即去的吗?…是如果清凝玄离都在,就根本无关的人吗?

雨下得渐密,一盘天泉悉数顷下。谛听任水顺着发丝流淌下来,从额顶流到眉角,又垂在睫上。体温驱不掉雨水刺骨的寒意,他知道冷,却不起灵力去散。

老君做了噩梦,虽然他非常擅长调节自己的情绪,但应该怎样安慰呢?还是去问…对你而言,救人到底是为什么?就算是——感觉不到,无法体同身受,连他会因为什么而动容都不知道。谛听走在雨中这样想着,低头恰好对上地下聚起的一汪水坑,里面映着白色的天,灰色的云,居高临下看过去的自己眼底空明。应当因为旁人的三言两语而抹杀了他的全部好么?

他回到君阁,老君又睡下了。谛听拿起棉被盖在老君的身上,却可以看到……千万的灵汇聚在星夜湖畔,形成一番倒悬的星河又破碎开。

此时无声胜有声。

———

一点写在结尾的话:

痛得真情实感,我和老君谛听无限一起疼(夸张了)很想扩列,如果有文评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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